陈鼓应
中华读书报: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,与您童年时期的阅读分不开吧?
陈鼓应: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,小时候在闽西南塘村念私塾,学四书和一些诗词歌赋。《论语》是必读的,有一个老师教《论语》,摇头晃脑地吟唱。私塾教育管教特别严,背不出书要打手心,小孩子贪玩,难免受不了。可那时候学的东西,我到现在都朗朗上口。我的老师一辈,方东美、金岳霖,个个英文都很好,但他们也是从小背古书。念到小学四年级,战争结束了,我回到城里念书,开始接受新式教育,再后来,又到了台湾大学、美国加州大学。念大学之后,开始读《老子》和《庄子》。在伦理教化方面,儒、墨、道、法互有补充。
中华读书报:您是从什么时候由尼采转向中国古代哲学的?
陈鼓应:我是在困境下开始研究的。1972年之前,在台湾当时的社会背景下,追求自由、民主是我们那一代人的理想目标。1972年我去美国,那时港台留学生的保钓运动方兴未艾,他们邀请我到加州大学校区观看一个抗日的历史纪录片,我看到日军在南京大屠杀的实况,惨不忍睹,小时候的记忆突然出现了:敌机飞来前的警报,母亲拉着我和妹妹往河边的柿子林跑,一直等到警报解除才敢回家。回家路上,看到大街上、电线杆下尸体横陈……我的民族意识被唤醒了。
1972年末,我回到台湾后,把自己在美国的所见所闻描述给台大师生。此后,台大大学论坛社举办“民族主义座谈会”,引起台大校园民族主义大论战。台湾当局迫使台大解除我的教职,把我下放到政大国际关系研究中心。中心收藏了大量的大陆出版的书刊,有五年多的时间,我闭门读书,阅读了不少大陆学人有关文史哲的著作。
在台大读书,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读西方哲学。西方传统哲学,用尼采的话说就是“神本主义”。我欣赏它的庞大的体系,它的概念分析,它的思维方式,可是我感觉跟我的生命似乎没有交集。我是由尼采进入庄子。尼采和庄子有相通之处,就是人本主义思想和人文主义精神。作为道家学派的创始人、中国哲学的开创者,老子的辩证思维,在为学与为道(知识与智慧)、个体与群体关系上的一系列思考,不仅影响了庄子,也塑造了中国人的观念和思维,成为中国人的人生智慧。我先由庄子再到老子,再到先秦诸子,慢慢由西方哲学转到中国哲学。
中华读书报:研究中西方哲学,对您的人生有怎样的影响?
陈鼓应:希腊哲学有两种精神,一种是酒神精神,一种是日神精神。酒神精神激发你的内在潜力,日神精神让你的心灵宁静安详。我读尼采越来越走向酒神精神,而庄子是日神精神,讲求宁静。他们两者又有很多相通处,我也从庄子那里看到了尼采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,庄子讲情,任情与安情,放与收。放是要激发你的创造力、动能,收是要落叶归根。
中华读书报:您师从著名哲学家方东美、殷海光,他们对您有什么影响?在读书方面对您有什么要求吗?
陈鼓应:方先生强调原著,他在十六七岁时就在西方哲学上下了很大功夫。方先生早年曾是“少年中国”学会成员,但终其一生没有直接介入过现实政治。1948年赴台以后,他在台大哲学系长期讲授中西哲学课程,对于中华文化的传扬厥功甚伟。方先生晚年的最后一部讲稿《新儒家哲学十八讲》,书里有很强的批判意识、家国精神与现实关怀。我跟方先生写论文,学术研究是走方先生的路子,我从他那里知道做学问的严格。他讲尼采,没有条条框框。殷海光先生现实感强,他的家国情怀对我影响很大,从他身上我知道做知识分子一定要有格调。
两岸的老师,像张岱年先生、台静农先生等等,他们身上有上一代学者的人格风范,对我的影响比书本对我的影响更重要。
中华读书报:您的研究有什么方法吗?
陈鼓应:读典籍。就像跟祖先进行一种对话。通过古人的典籍,与他们累积的生命经验和智慧对话,可以静下来“积厚之功”。
中华读书报:您的研究方向的选择,与您的经历密切相关。
陈鼓应:上世纪60年代,在台湾当局白色恐怖的政治环境下,我选择研究道家思想,未尝不是对政治上道统说和学术上道统说的回应。我一辈子内忧外患,有比较浓的家国情怀。但是我不悲观。老子的柔韧、庄子的达观让我站起来往前走,让我学会不以自我为中心。
中华读书报:所以您研究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强的现实关怀。
陈鼓应:我们的理想是回归现实,和现实世界结合。我在困境中成长起来,写东西考虑与现实结合。老子也不是隐士。老庄和其他各家一样,也充满着历史文化感,并具有社会责任感。所谓“进道若退”。老子“祸福相依”的哲理在我人生困顿之时会转化为一种动力,让我度过重重难关。我每次摔跤都有长辈告诉我:不要紧,慢慢来。作为现代人,我们也应该能够在老庄之后找到人生旅程中不断向前的驱动力。
中华读书报:《老子今注今译》作为中小学生阅读指导普及本最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,您认为老子最大的贡献是什么?
陈鼓应:《老子今注今译》人文版的注和译都简化了,导读和简评是我重新写的,每一章都花了心思。老子之所以可贵,是因为他在第一章就提出宇宙本源论:“道可道,非常道,名可名,非常名;无名,天地之始;有名,万物之母。”老子从现象界看到始源的问题、演化的问题,看到万物的“本根”。希腊哲学讲水是万物的本能,还没有老子抽象。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《历史的起源和目标》反对“西方中心论”。他认为应该把人们的思想从西方移到东方,因为那里有广阔的领土、开阔的思想视野。轴心时代的四大文明古国(古巴比伦、古埃及、古印度、中国),只有中国绵延至今。这也是我思考越来越多的一个问题。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。中国注重祖先崇拜,子孙们有任何事都会祈求祖先。比如旱灾,古人通过祖先向“天地”求雨,祭祀仪式往往配有礼乐。所以,很多考古学家认为礼乐文明的形成与祖先崇拜有关。《诗》《书》《易》等典籍中也有祖先崇拜的诸多例子;从《春秋》《左传》《国语》里,可以看到人本思想已渐渐形成。
《老子今注今译(普及本)》,陈鼓应注译,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
中华读书报:在研究中西哲学上,您有何体会?
陈鼓应:一般来说,西方哲学很多是和科学联在一起,中国是文学哲学,我个人喜欢文学性艺术性的哲学。哲学可以分为两种,一种是概念哲学,一种是想象哲学,那老子就是概念哲学,庄子和尼采是想象哲学。
罗素有一句话,他说到中国来很奇怪,中国人可以信儒教也可以信佛教,也可以信道教。老子不反对儒家,道德仁义礼,环环相扣。老子讲忠信是很重要的,讲孝慈、讲伦理道德跟孔子有很多相通。孔子和老子相差二十岁,却有着相同的文化渊源。“孔老相会”是中国思想史上承上启下的一件大事。在文化上,孔子影响极大;在哲学上,老子是一位开创者。这两位巨人,承接了更早的祖先崇拜和人文主义思想,打开了战国儒、墨、道、法等各家并起、百家争鸣的局面。他们的人本思想继承了殷周时期的人文精神,激发了先秦诸子澎湃的人文思潮。因此,我总觉得,《老子》和《论语》是首先要读的。不只是在古代,现代也是如此。
中华读书报:您如何看《老子》?《老子今注今译》第三十八章、第四十四章等,对现实的观照带给我们很多启发。
陈鼓应:《老子》是最早、最多被翻译成外文的中国典籍。因为它不仅能满足人理智思考的好奇心,还能在困顿中给予人动力、激发人的生命活力、提升人的精神境界。老子的思想,看似柔弱,实则坚韧,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。所以,读《老子》不仅能促发理性思维,也能满足人的情怀。唐玄宗时期,《老子》被翻译成梵文,是最早被翻译成外文的中国典籍。从那以后,尤其是西方思潮进入中国,很多天主教(徒)想从宗教角度在《老子》里寻找与其会通之处。所以,到目前为止,可以说《老子》是中国典籍被翻译成世界不同民族的语言最多的经典著作。
中华读书报:从学术走向大众是什么契机?
陈鼓应:我有三分之二的论著都是在大陆写的。每一次进入原典,我的思路都会打开。早期的研究是比较学术化的,但是后来,我越来越重视普及。《老子今注今译》的第十一章、十四章,我隐约提到气化宇宙观,尤其是阴阳的概念。老子讲虚实相含,动静相养,阴阳冲和,祸福相依。很多学问都有根基,形而上就有理论建构、理论方法。我的老师在极其艰困的条件下依然对于中国文化保有信心,而老师的老师们更是在烽火连天的“抗战”岁月中坚持弦歌不辍,这些都是我莫大的精神力量。老师对我这样,我有机会也要对年轻人这样。
中华读书报:哪些书是您反复阅读的?
陈鼓应:《庄子》《老子》《论语》……这些书常常读,会扩大我的思想视野。我也喜欢先秦的作品。
中华读书报:对您来说,解读经典最大的魅力是什么?
陈鼓应:经典是我的精神生命。经典里散播的人本思想、人道情怀、人文精神,一直激荡着我。现在进入了经典作品,我要把这些好的内容做好普及,接下来我还要继续撰写面向中小学生的国学读本。
中华读书报:如果请您选择三本书到无人岛,您会选哪三本? 以上就是本篇文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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